2021年10月7日 星期四

山田洋次電影課:《電影之神》(キネマの神様)從松竹片廠到今日

 九十歲的山田洋次推出新作《電影之神》祝賀松竹成立100週年,在大師面前只有謙卑受教與享受他的電影世界,踏入八十歲後先後推出《東京家族》、《東京小屋》、《嫲煩家族》還有新版的《寅次郎》,單是89歲拍第89部電影就足以叫人驚嘆,可以看一部就是一部。觀眾看電影,追作品也不如他拍攝的進度與創作力,縱然主體也是以家庭為主線的電影,換湯不換藥,不改賞心悅目。在香港感謝舒琪成立的創造社引入松竹的映畫,總算認識了松竹片廠的大導,如中原俊、小津安二郎、大島渚、今村昌平、亦包括一系列《寅次郎》的片集,創造社發行的影碟現在已買少見少。在香港要接觸舊日本片一定要靠影展與外國的影片發行,有一年香港國際電影展就出土了中村登的《夜之鱗片》,日本電影之大之多,是較為複雜,要一下子明白與認識《電影之神》裡以化名出現的昭和導演與演員,恐怕要花點心思解讀才會明白山田的用心與他對自我的嘲弄與寄盼,而最基本是了解當時松竹公司的導演與山田由編劇、副導升至導演的歷程。




導演的自我投射與影子

  此外,在片中出現《東京物語》(1953)(小津安二郎導)的翻拍鏡頭與火車軌的鏡頭,另外亦有愛好日本電影的友鄰告之片中出現在伊豆拍攝取景的清水宏電影可能是《多謝先生》。對日本老電影的認識也只好不斷學習與補白,也許這是影評的意義,對於新一代人來說看舊片學習,為歷史留下印記也有必要。當山田九十歲高齡,從影六十年活到老,拍到老,在時代的洪流裡還未被淘汰,還在寫劇本時,他雖是念舊懷舊但不是守舊。例如用年輕演員與時代接軌,在這部片就以疫情融入在大時代中,不脫節,也描寫了人對自身的焦慮與不安,但心裡存有滿足與釋懷的。


  也許,不是最完美的作品,有些處理還挺像肥皂劇的,依然感受到友善與和諧的一面。在《電影之神》的情感當中是體現人與人之間的愛,人與電影之間的化學作用,同時亦包含時代與時代間的連繫。至於山田洋次是不是電影之神,比起他的前者創造出風格,他可能不是;但在現代仍然可以與年輕導演分庭抗禮,已是上乘的大師作。雖則電影改編至小說家原田舞葉的《向影神祈禱》改編,內容講述愛好賭搏的男人同時也愛電影,寫的影評挽救了一所雜誌社的命運同時亦牽動銀幕戲院的命運。小說以影評救世,而電影裡的主人公卻反對影評,認為是生硬的文字,電影應該要用心看。改動的框架與人物原型也有大變動,例如書中女兒因爸爸保住了工作,而戲中寺島忍演的女兒步,就保不住飯碗。小說與電影不約而同的是救戲院,戲院與電影互生共存。




  《電影之神》的故事圍繞一段三角戀,從現代的時空穿越到昭和時代的松竹攝影所,年輕導演鄉(菅田將暉飾),有才華與想法夢想有日成為導演,寺新(野田洋次郎飾)在影棚做放映師,自知自己沒有創作天份夢想開一間電影院,而鄉認識了附近食店船喜的太子女淑子(永野芽郁飾)。寺新有理想亦知道自己的方向,鄉在片場漸漸得到賞識終於成為導演,但事與願違自行放棄機會。淑子不理媽媽與同遭的人反對,跟吊兒郎當的鄉相處了大半世。電影由現代的家庭回到過去再發酵成老年人再生追夢的故事。縱然結局面對疫情,仍不忘帶出對電影院的關心與熱愛。


  在戲中不忘導演的自我投射與崇拜、致敬、改造,例如年輕時看不起某些導演的作品,到自己拍片時就知當中的困難就套用在男主角鄉的身上。而電影的部份有加鹽加醋與有改動,時空的部份是跳脫的,例如戲中稱為出水宏的清水宏與戲中被稱為小田的小津,他們都是在二十年代成為松竹的導演與朋友,清水在四十年代已離開松竹。在山田加入松竹的年代,松竹也可謂百花齊放,其中一點是日活的競爭,最後撬走了一些人。日活也有錄取山田,但他選擇留在松竹直到60年代松竹新浪潮,他30歲才成為導演,同期的早有機會成名。而真正令他成名與有爭議的就是寅次郎,此時他已經差不到40歲,由電視劇到電影長篇幾十年。在國外因為翻拍《東京物語》而將他與小津等同日本的面貌,在他的同代人導演死的死,只有他仍活躍,所以在《電影之神》亦不忘加入小津的元素。在外國人眼中要在小津死後才發現小津的價值,而事實上《東京物語》無論在日本國內外也有地位,至少看到山田的熱愛與崇拜,他曾經與渡邊浩對談就提過要50歲才懂得欣賞《東京物語》。


  拍昭和年代也許是導演在松竹裡響往的日子,然而如果當初沒拍片,可能會成為戲裡的鄉一事無成。在導演的人生中講到拍電影只是為了糊口,在大學畢業後在松竹工作也沒有宏大的理想與想法,只是為生活。結果一做就是六十多年的歲月,安份守己,亦有嘗試打破舊有的框架,看他的電影又哭又笑,感到溫暖,就如心靈雞湯。


北川景子



  在電影裡,自然亦會猜想出演出水宏與小田電影的桂圓子(北川景子飾)是否真有其人,在戲裡用的電影素材與人物都是虛構,有人認為桂圓子是原節子、有日本影評認為是原節子與田中絹子的混合體,田中絹子分別拍過清水宏與小津的電影,亦與清水有過一段情。原節子只拍過小津的電影,亦有人認為是桑野通子亦拍過二人的電影,她在四十年代逝世,終年31歲。在戲中桂圓子與鄉代表一個時代的相遇相知,一個副導演與演員建立的感情,而最終從自己編寫的作品戲假成真,演員從銀幕跳出來對話。人死如燈滅,而電影是永恆的。最終鄉在電影院死去亦代表了山田洋次的願望吧,影評人Roger Ebert在黑暗中醒來,而山田從電影院死去也無悔,在華人世界中唐滌生就是在利舞台看《再生紅梅記》首演時腦出血,在戲院死去至少靜悄悄無痛苦的。


初心、廢老與家庭價值

  看山田的電影要多帶幾包紙巾,幸好現在有口罩流淚也不容易被旁邊的人看到,一講家庭電影就是死穴,特別是人愈大淚腺發達,可是又偏愛看這種電影。坦言,這部電影亦有瑕疵,沒有東西是絕對完美。其中一段講到年老的鄉(澤田研二飾)入院跟寺新(小林稔寺飾)說淑子(宮本信子飾)應該選他云云,感覺上極不負責任,與年輕時容易放棄的態度一樣。對淑子來說,眼前的伴侶又是爛賭廢老,又曾經出軌,曾經想過離開但於心不忍,女兒步的故事沒寫進戲中,可以知道她是單親家長,當中窺看兩代人面對婚姻的選擇。在女兒眼中的媽媽是縱容與忍讓父親,不斷為他找藉口,亦有責怪媽媽不夠勇敢之意。在惡女兒的心中,爸爸是廢老,一事無成,但當她看到爸爸的成就心裡是為他感驕傲的。此外,外孫與鄉合寫劇本亦見兩代情,外孫對公公創作上的支持與鼓勵,體現到一個家庭的複雜性,有時很好,有時很壞,但仍有關心與理解,只是觀點與表達方法不同。當惡女兒了解了父親後,立馬多了釋懷。女兒在電影雜誌工作也是愛電影之人,也受父親的影響,所以才想出以看電影來減賭癮的絕招,給父親尊嚴與樂趣。而這個父親在家庭裡付出不多,有問題要家人填數與負責任,最終終於可以負一下責任。淑子與鄉的時光回不去,只有在光影間回味過去的自己與過去的時代。


永野芽郁與山田老頭子



  對於淑子的感情選擇也沒有對與錯之分,即使視為長輩的出水導演與媽媽勤告,但作為朋友的桂圓子卻道出事實,做你會後悔,不做也會後悔。最後渣男廢老鄉對太太的一番情話足見他是有人性的,成世人流流長聽到這些話也不至於後悔吧。另外,寺新的部份也是實在的,多年也相信老朋友的才華,當劇本得獎的一刻與頒獎禮的部份感動真摯。做朋友就是看你風光也會快樂,隨喜而安。鄉的一生人也許很失敗,但最後總算高光一回。寺新最後憑努力安份守己成全了自己的夢,在做夕陽工業。


  廢老不廢,也有出頭天。電影的命題就是初心,無論年紀找回初心,一份劇本終於成了人生最大的成就,人生際遇難說成,有些導演不知為何戲接戲,有些有才卻早死,有些要到死後才有人欣賞,但至少做了某件事無憾。寺新亦憑自己的努力。這種故事老生常談,但萬試萬靈,日本電影猶以勵志熱血取勝,亦不忘在電影加入潦倒與破碎的人,將他們重整。同時日本電影亦有物哀的一面,如最終鄉也難逃一死,但他是快樂的。他的獎金也是救到一間戲院,是有價值的。當淑子與寺新一對老朋友再見面亦是有默契與關心,縱然有些煽情,不過感人肺腑。這三人的友情經歷多年不變。


  電影在開機時面對主演志村健的逝世再遇上肺炎的緊急事態,採取應變狀態。電影拍攝一波三折,恐怕未來也會有不少電影會提到疫情下的生活,疫下香港的電影院經歷了幾個月的關閉而達至現在八成半的入座率,期間有院線倒閉,香港電影金像獎改期,疫情影響全世界的影業,而《電影之神》亦要面對同樣的問題,對影迷來說對電影自有一份感情,無論影評有沒有用也有人在回應,好的影評自然是一份artpiece ,電影是虛假的,不是救世的,沒有開心的結局,但從中我們看到世界觀,看到時代精神,看到電影裡的美女帥哥,永野芽郁、北川景子簡直是天菜,電影明星有它的魔力,如笠智眾與原節子成為小津電影裡的風景,如原節子由待嫁的女兒到嫁女的媽媽,終能體會笠智眾的心,看的是當中的變化,當中的驚喜與藝術感與窩心的感覺,感受當中的力量。或者十年廿年後再看疫情只會覺得是冰山一角,新一代電影人在老導演筆下接過火捧,山田洋次的編劇徒弟平松美惠子與朝原雄三也成為了導演。從過去片廠被照顧到照顧人,《電影之神》看到的不只是電影,而是薪火相傳與飲水思源。這就是大師的教育課,ありがとう山田さん。


《電影旬報》8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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