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後,同志文化與平權運動在香港興起,先後有國際不再恐同日、同志遊行與同志影展幾乎每年也舉辦,到近幾年有新的活動PinkDot,外資在香港有份贊助某些活動與支持性小眾員工。隨著明星藝人出櫃,市民對同志的認識有加強,大約有七成人支持性傾向歧視的立法,奈何十多年時間受到道德人士的阻力,再加上政府的忽悠態度致無了期拖延。與此同時,多宗有關同志平權、婚姻、撫養的案件在法院有不同的裁決,有些案件同志一方是勝利的。例如政府稅局要承認同志伴侶享有報稅的權利,同時政府也要讓同性婚姻的公務員配偶享有公僕福利。除了法律戰線外,電影文化是建構同志社群、身份的橋樑,過去九十年代大量主流電影污名化同志,在千禧年後同志影人在獨立電影的光譜中,殺出自己的路。同志影展創辦人楊曜愷(Ray Yeung)、洪榮杰(Kit Hung)、鍾德勝(Simon Chung)與以裸露電影為主的雲翔在獨立電影築起了一道男色風景,以同志的身份拍攝個人化風格的同志故事。而當中有大部份電影都是以海人華人同志的身份主體為主,亦有在香港拍攝的故事與合拍的成份,展現香港電影的多面向與可能性。
在過去十年,香港主流影市只出現過一部《叔叔》(2019)(楊曜愷執導),再有同志電影上映是難得機會,香港同志電影的發展追不上社會發展的速度,而重點是同志電影的受眾不再限於同志群體與小眾,而是關心個體與演員其它方面,同志也需要面對生老病死、在社會面對身邊人的猜測、出櫃、面對社會法律的不公,這個身份不應該成為阻礙。
以上提過的同志導演,普遍也有在海外拍片的經驗,他們都是在海外留學,楊曜愷、鍾德勝早期的作品也是描寫海外的華人同志面對身份與環境的衝突。洪榮杰在香港理大的畢業習作《天使》(2001)奪A而使他出國讀書,目前在瑞士與香港兩地旅居,所以因著他個人的背景與當地的關係,兩部電影皆在香港與瑞士合拍而連起來。他的首部長片《無聲風鈴》(2009)以紀念患癌逝世的瑞士男友,電影有他的個人情感投射、救贖與治癒,相隔多年再拍長片也是觸碰到生死議題,不同的是今次拍攝的是別人的生命。
《造口人》是洪榮杰的第二部長片,由09年金馬會創投會,經歷編劇與導演之一的李志超先生逝世,再到拍攝,再到剪接多個版本(共七版),籌備多年終於上映。洪榮杰由執行導演接過火棒,將昔日同工/朋友交低的半自傳劇本拍成電影,責任重大。電影縱有不足與瑕疪,但在心思、出發點、男主角林耀聲的演出與罕有的題材上卻有點意思。在香港的同志電影中鮮有以罕病與同志身份共存的故事,而且李志超也是文藝界的名人。李志超(Julian Lee)是香港著名攝影師、電影人、亦是小說家,可謂是多才多藝,對年輕一輩未必太認識,可以用幾個關鍵詞來概括一下:男色、《號外》封面攝影師、拍過了一系列明星相。在死前一個月,李志超得知命不久矣從英國飛回香港處理好自己的臨別展覽,當時精神狀態仍可以,看一些報導文藝界對他的死是震驚的。
洪榮杰對亡友的承諾與非戰之罪
看電影之前先理清一下背景,李志超在08年患腹腔癌,09年半自傳電影開始參加世界的電影投資會,金馬創投、釜山電影節都參加了,在2009年他拍了一段《造口人》的片花,在見評審時拉開衣服讓他們一睹「造口人」的構造。在片花裡大致與現在的內容差不多灰暗,其中一個畫面寫到是一部振奮人心的電影,活著就是勝利,結果他最終在英國不敵癌魔,自殺而終,光榮畢業。在片花的結尾有一段他呼籲贊助拍攝電影的聯絡方法,後來在他的著作《我與罕癌搏鬥》亦有同樣的告示。最終皇天不負有心人,一位校友同窗成為了此片的投資者。
洪榮杰與李志超識於微時,是大學的同事,在李的生命油盡燈枯時將劇本交棒,電影未及開拍,李就先行撒手人寰。縱然電影的劇本,在處理上予人一種很黑暗、沒希望的狀態,但最終除了去不到英國拍攝外,都盡可能原汁原味呈現李的想法。拍得好與不好,對洪榮杰來說是非戰之罪。看《造口人》前,了解這個背景與故事豐富對人物的理解,如今電影要上映,可謂是李留給世上最後的說話。順道也讓我們認識一下罕病與社會上有造口人群體,去了解他們的生活中遇到的問題,消除歧見、尷尬與不安。電影帶出的信息是關懷,每個人都會病,不論是否同志都是需要愛。
《造口人》呈現的憤世疾俗與家庭關係疏離
電影以李志超的背景拍成半自傳故事,而戲中飾演林子念(林耀聲飾)在28歲就患上罕病,尋求良方,結果走到了瑞士求醫。一方面要面對疾病,另一方面面對家人的冷漠與男友的疏離,在需要關心與照顧的時候落得一人面對的下場。在戲中出現同病相憐的網友在現實中亦是李志超的朋友,反而是那些網絡的朋友與病友會關心一下,在電影也安排了他們亮相。
看畢電影後,也在想電影是很壓抑,是比較憤世俗世與缺愛的。在念患重病的時候都是他一個人面對,家人的新家沒他的份,男友是個渣男悄悄失蹤又多藉口,每次見面都只有性的歡愉,根本不是愛情。也許是這份孤獨讓到影片彌漫著一份報復心。主要在兩方面體現,第一點是在酒吧的SM場面,另一方面是結局對前男友發脾氣,這一段是李志超指定的結局。明明自己不想做也要懲罰負心男,你愈想跟我上床,好了,上天就偏偏給你上不了。與渣男交手多次,一次又一之受到傷害,也不願止蝕離場。看到的關係不是建基在愛,只是建基在肉體上,而明顯地那位渣男也有別的性伴而且很多謊言。關係的建構是在於雙方,很難相信這是愛情,這是性工具而已。當影片在世界影展上映,當作品掛住李志超的牌頭,他的前男友也許有機會找到,可能就是要讓前男友感受到震撼教育。在道德上沒有資格去批評他的決定,愛得深也恨得深,亦是他人生中的遺憾,另一方面亦代表是放不下的思念。
影片透過紅色作為意象帶出這段關係的危險性,作為主角回憶的部份。對白也寫得直接,雙方也有很多埋怨與心事,神女有心,襄王無夢。戲裡描寫二人的關係除了性與虐戀外,只有子念做手術前的旅行前作最後的春宵一刻稍為放鬆一下。坦白講,電影多多少少因這些意象的玄虛與直接的對白,再加上林耀聲的港式英語而影響了觀感,一來要交待治病的過程,二來要講家庭的冷漠與男友的問題,未必很清楚知道子念與他們的關係的前因,反映了創作者的孤辟,儘管不是全因性向的問題,家庭與關係都有缺失才會有生無可戀的感覺。
李志超晚年希望向父母出櫃,最終不成事,他透過這部電影要跟家人說什麼?一個家庭是不是不能修補關係,一定要用性向去看所有事情?他對家庭是不是如此憎恨,恐怕成為電影的疑問。而在戲中家人也嘗試關心與幫助,只是有別的住家與跨地域,亦有愛莫能助的時候,戲中飾演父親的陳惠敏對兒子亦有關心的時候,只是兒子因為自尊心/自卑而不能夠打開心窗,切斷了對話的橋樑,雙方關係成為行禮如義與疏離亦是源於不理解與找不到下台階。疾病本來是可以修補的機會,無奈地行不出第一步,彷似人死了也不太在乎。個人而言,作為留給世上最後的話,在戲劇我會傾向選擇留白,留給觀眾希望而不是現實。亦不想有人踏上同樣的路,戲中人的命運與性格為電影蒙上了一份陰影。
面對如斯境況,只有一句無處話淒涼。一個人出生到死亡就是要面對孤獨,與孤獨共生、面對它。只有自己才幫到自己,既殘酷亦是事實。關於李志超的故事,日後有機會讀到他的自傳再理解他的內心世界。
Give me back my anus與Sex/love disabled
在電影下半部,子念做完手術要面對造口人身份,起初一定是不接受,感覺羞恥。先說子念在網上認識了一位自稱做手術沒後遺症的女士,女士鼓勵他做手術,結果發現是美麗的謊言,原來對方也是造口人。美麗謊也是謊,只是有人願意粉飾太平,若不是這一點希望可能子念不會做手術,他做手術到頭來是為了生存,為了得到男友的愛,亦想與世界對話。但一下子手術後一切也沒有,沒有性愛快感與刺激,對男同志來說失去性的樂趣,同時在男人的世界性也很重要,變相是性與愛的殘疾。當他與醫生說Give me back my anus時,他已經注定不能愛,手術是不可逆轉,只有選擇死與生存。
在電影上了幾場後,洪榮杰接受網媒專訪提到求存/求全的兩難局面,兩者的分別在於死的速度,當同志失去肛門意味連玩具也不能用,同時失去日常生活中飲食的樂趣,與自理會較煩瑣,但不生存就難以工作,創造藝術,即使患病期間李也創作劇本與寫作,否則我們今日也看不成這部片。既然無法改變,也要接受新身,活在當下。
導演分享到一段是林耀聲在電影煞科時突然怒吼Give me back my anus,對於男同志來說是沉重的。在電影末段主角在造口人社區認識到同病相憐的人,都算是安慰。在香港原來造口人不算是殘疾人,沒法拿政府的社會福利,有些人日常如常上班,中途也會因排便而感到尷尬,縱然不是要爭取福利,《造口人》的拍攝的確讓外界知道是什麼一回事,讓病患有自信過生活。當經歷了手術,康復,子念重拾起相機開個展,就是自我的證明。電影不是勵志電影,不是要煽情去講道理,而是呈現一個人高高低低的情緒狀態。
林耀聲的魅力演出
林耀聲在《烈日當空》被發掘出道後,在一些電影與劇集客串,直到《點五步》(2016),主演過幾部不太出名的電影。在一集港台節目《沒有牆的世界》中他與李靖筠分別飾演高智能自閉症人士早已令人留下深刻印象,《點五步》的投手少年唔聲唔聲嚇人一驚,到了《造口人》亦有令人吃驚的英語,When I need”突“ You,尷尬。電影無可否認是有不足之處,但一個英語不怎樣的演員成功完成一部電影,對他的壓力是極大的,劇組更為他準備了英語老師也算關懷備至,亦可包容的。為了演出這個角色,他在生活中體驗造口人的生活,可見他的投入,演出過後一度無法抽離角色,把角色與自身混為一體,相當壓抑。從中可以看到他對角色的重視程度,加上赤裸演出與有大膽的性愛情節,這種挑戰自我的意味,為電影的不足抓回不少眼球與分數。林耀聲對角色的投入讓他有半年的低潮期,走不出角色,可見他的心思與準備。再者同志片十分冷門,這部電影在戲院有限度上映亦不會回本,年輕演員敢挑戰自我,勇氣可加。這絕對是林耀聲從影生涯的代表作,由《點五步》被發掘再到小眾電影,只要有心發掘香港其實尚有不少年輕演員。
再數林耀聲的演出,多年來也有做男主角的機會,但局限在傳播面不廣的電影。《造口人》本身亦不算有發行,有什麼投資的電影,很容易被忽略。過去有三部電影都是做男主角,不算出名,拍拍短片、在一些電影做做配角。其實他值得有更多的機會發揮,而在眾多的細節上看到他有上進心的,外型討好,在香港電影長期都是幾位老哥當男主角的時代,好需要給年輕人機會,他可以嘗試幾多,有可溯性。
香港同志電影的多樣性發展與同運的延伸
《造口人》拍了好幾年時間,經歷了香港國際電影展、同志影展,前前後後幾年終於在戲院正式上映,今年香港本地的同志電影比往年豐富,先是有兩部以社會與家庭為題的短片,後者年己有女同志電影《喜歡妳是妳》上映。在《全民造星4》以同志為題的項目在電視出現,同時TVB的劇集對性小眾嘲弄。香港的同志電影/同志平權是不是進步了?坦白說又不以為然,同一時間性別平權的官司在新常態之下在法庭開庭,《喜歡妳是妳》不太想被標籤為同志電影,但又不能把它當成偽同志電影。相對來說,《造口人》的結局是悲憤,但終究與一段關係斬纜,沒有再回頭,而《喜》就選擇了行傳統的路,選擇了與社會規範妥協,定位模糊。並不想細分同志不同志的電影,但電影創作上可以瀟灑,可以跳出框架,來一點瘋狂的戲份也可以。
在今年幾部同志電影中,《造口人》在角色身份有它的獨特性,兩部圍繞家庭的短片都是陳舊的議題,同志故事不一定要寫世俗的不接納、欺凌、礙於背景《造口人》難免有家庭的疏離感,但很基本的是同志亦凡人。同志不一定是貴公子,亦可以是基層、同志都會生老病死,而不是放大對愛情世界的幽怨、纏綿,可以有勇氣與看法。香港的同志電影欠缺了色彩、對未來的盼望,又或者香港現時沒什麼希望,但同志電影不一定是小眾電影,同志電影亦可以是主流的部份,要看整體願不願意推進,開闊思維與眼界,觀眾層面是最重要。比如今年的劇集《大叔的愛》與泰國腐劇、日本BL動畫在香港上映,如何將浪漫愛情易入口的甜蜜與搞笑延伸到社會層面,亦很重要。同志電影與同志運動是雙軌並行的,香港本來要辦同志運動會一波三折要延期,這未必是最好的時代,在同運與社運減退下體現了盡做的可能,《造口人》是一部未必拍得好的電影,但它帶出了人面對困難捱過去的決心與面對現實的無助。同志群體並不完全孤獨,最後憑歌寄意,願李志超安息。
撮至《信報》李志超最後的攝影展展影 |
「You ‘re not alone like you think you are.
We all have scars, I know it’s hard
You ‘re not alone. You ‘re not alone」一Arlo Parks -《Hop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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