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lash”一有著濺出的意思,亦是一個顏料噴射的畫面。用來形容邵氏《梁祝》的色彩運用與男男女女的易服變裝相當有畫面感。
提到《梁祝》,有兩個女版梁山伯一定要提,任姐與凌波姐姐的地位無可匹敵。首先任姐是第一位又做梁山伯與祝英台的伶人,後世有蓋鳴暉雙演梁祝兩角,任姐在性別流動間起了承先啟後的作用,大概只有女裝的反串才會激起人們的好奇心。在《梁祝》的電影中,任姐與凌波都是不約而同雙演梁祝的,任姐分別有1951年的《新梁山伯與祝英台》與1958年的《梁祝恨史》。而凌波的演藝路與出身比較坎坷,原名黃裕君,九歲賣給福建君姓一家,名為君海棠或叫小名小娟,到十一歲來港後來開始演廈語片、粵語片再加入邵氏先成為幕後代唱,由於有唱與演戲經驗,邵氏開拍《梁祝》大膽起用新人於是看準能夠唱歌的小娟,鄒文懷更為她改名為凌波。在廈語片的《梁祝》現在無從稽考,在已知的資料中查到是小娟演的是祝英台的侍婢人心(有些版本又稱銀心)。
也許香港早就有任劍輝,當邵氏的《梁祝》上映時香港人與台灣人對凌波的熱愛才會有反差,凌波與《梁祝》的旋風在台灣一石捲起千重浪,凡凌波出現的地方都會萬人空巷。黃梅調電影亦成為了台灣在六十年代的主流,《梁祝》導演李翰祥曾經自組公司到台灣拍攝黃梅調電影,但票房不如在邵氏整個片廠動員與支持。在後世的評論中邵氏的電影呈現出中國觀,在牛津大學出版社一本關於邵氏的論文集就提到《梁祝》是一部怪異的電影,日後李翰祥在七十年代就一洗文人風,拍了一堆風月電影。而黃梅調電影由58年開始直到七十年代減退,台灣人喜愛黃梅調電影與當地的歌仔戲有相似之處。1949年後渡台的人難免有思鄉之情,香港電影當時成為東南亞賣埠與向台灣外銷,普通話再加上通俗的歌詞與音樂,啷啷上口。黃梅調風行台灣幾十年,《梁祝》的音樂《訪英台》、《樓台會》、《十八相送》甚至被稱為台灣第一堂音樂課。
小娟演廈語片 |
邵氏《梁祝》技術性擊倒電懋
1963年邵氏拍《梁祝》是以本傷人的,先拔頭籌抗衝電懋的《梁祝》(1964)(嚴俊導演),演員導演放下手上工作拉雜而成,幕後班底就超班了,先是導演李翰祥在60年代已經三度參加康城影展,二是執行導演有金銓(胡金銓導演),三是作曲的周藍萍由台來港再簽邵氏而創作出一系列悅耳的黃梅調作品。周藍萍是功臣之一,他三度獲得金馬獎最佳音樂的殊榮。有評論指出香港的黃梅調電影與安徽的曲藝相差甚遠,而周藍萍本人是不懂得黃梅調,所以以平劇的旋律混進去,李翰祥本人起初反感但感覺愈聽愈好聽。於是香港的黃梅調加入京崑越劇三大家而成。(撮至《如何黃梅?怎樣歌曲?周藍萍的黃梅調電影音樂考論》)
1963年4月1日的《華僑日報》 |
單就幕後夠強,更強的是凌波姐姐反串的魅力,加上樂蒂也是一副客典美人相,才子佳人,天作之合,奈何伊人早逝,往後凌波繼續當男角,演出作品有《花木蘭》、《天仙配》也是反串。而凌波一炮而紅,引起李翰祥與樂蒂不滿,憤而出走台灣,李翰祥不滿片廠制度,樂蒂就被電懋挖角。因此凌波在後來的電影就伙拍方盈與李菁。為何凌波姐姐能夠一炮而紅,很大程度上是能演又能唱。在《梁祝》樂蒂需要幕後代唱靜婷的幫助,始終一個演員能唱能演省卻麻煩,在數十年後凌波仍能在甄妮與汪明荃的演唱會做嘉賓,梁兄哥依然寶刀未老。現在要買到《梁祝》的影碟與唱片極之困難,都已經絕版停產了。網絡上也難以找到電影版的音樂。《梁祝》在金馬獎獲得最佳劇情片、最佳導演、最佳女主角外還特意為凌波姐姐度身訂做了最佳演員特別獎,獎項、人氣、公司的力捧,成就偉大的電影。
邵氏將昔日的電影版權賣給天映,天映連菲林母帶一併大約七百部電影捐贈香港電影資料館,在《尋珍記》放映了《梁祝》,實在難以忘懷。《梁祝》實在有太多優點,卡士大、廠景美侖美奐,歌好聽、戲好睇,相當認真,文質彬彬的書生、文鄒鄒的曲詞,美服華衣,就連製作的廠景也仿照安徽的建築特色,是為一生中必須要看的電影,亦是黃梅調電影的高度。相對1964年電懋的《梁祝》即使有兩大亞洲影后尤敏與李麗華合作,同樣也是由女生反串,但遭遇卻慘戚戚。就連資料館也沒有相關的影碟,只有當年的剪報與劇照。電懋版的《梁祝》被遺忘,連映期也不知有沒有,只知曾經賣埠到新馬地區,拷貝從缺。當時的報紙能夠找到零星的報導,國泰的電影雜誌亦有以此為封面。
已被世人遺忘的電懋版《梁祝》 |
古典美人祝英台一樂蒂
回到邵氏的《梁祝》,無論是樂蒂還是凌波都很令人驚喜;《梁祝》的主人公在於祝英台的聰敏與癡情,先是英台扮成郎中(大夫)騙得過父母,在粵語片《梁祝恨史》的芳艷芬扮成神算子騙父母,形式類似。《梁祝》的故事大同小異,在戲曲版主要有幾幕《草橋結拜》、《士九成疑》、《求學》、《十八相送》、《樓台會》、《山伯臨終/殉情》、《哭墳》與《化蝶》,一般較少提到祝英台離開家中女扮男的過程。而在電影版就補回祝英台的鬼馬巧妙,在這個版本樂蒂詐病騙過父母扮成郎中,一句心病還需心藥醫,一段需要十種藥的藥引的詞後來也引用到粵劇當中,在《樓台會》與《山伯臨終》的分段為《士九求方》,士九去找祝英台傳遞山伯的心意無果,換來英台的十種藥引的絕情書。
祝英台在《梁祝》的角色比山伯都難演,但不是每位祝英台也有本錢做好這個角色,特別是前半部要反串男性的部份,有些花旦無論演男或女分別也不大,有些卻令人留下深刻印象,演祝英台要好看也不能太女性化。芳艷芬是目前筆者看過最喜歡的祝英台(在往後的章節會提到),樂蒂在電影中比凌波更顯出她的百變,不但能亦男亦女,演出一朵含蓄的花蕾,處處為梁兄哥著想,更在《樓台會》與《哭墳》一段聲嘶力歇捍衛所愛,動之以情。在《梁祝》的討論大部份傾向變裝的凌波,某程度上對樂蒂是不公平的。坦白講,整部電影每一部份也很喜歡,而在樂蒂的演出上《哭墳》一段呼天搶地,祝英台在花轎裝上白燈籠祭梁兄哥,天色昏陰,吹起陰風,風雲色變正好配合墳墓裂開,一面哀嚎,祝英台消失在人間。畫面淒美動人,英台的心一直都在梁兄哥處,只是哥你陰差陽錯的遲到,誤了事情。看過幾個版本的《梁祝》暫時只有樂蒂與芳艷芬能夠打動人,這一部份電影的鏡頭有可能是來至胡金銓的手筆。抬花轎的人應聲倒地,場面壯觀。
在這個版本的《梁祝》之所以成功有一籃子因素,樂蒂配搭凌波有新鮮感,是為凌波的第一部主演的電影,二是音樂創作的傳世、三是佈景都是用真花真草,在《十八相送》的小橋池塘、步道旁的樹木都是真的。在《浩瀚一生李翰祥》短短的紀錄片就提到五九年的《江山美人》爭取到五十五萬投資,當時的粵語片嶺光公司的主使人黃卓漢就曾說粵語片一套的製作費不及《武則天》的一幕佈景,可見李翰祥的認真。在六十年代國語片就是獅子,粵語片只是螞蟻。而且60年代開始李翰祥代表香港連續參加了三屆康城影展,1963年李麗華憑《武則天》成為第一位登上康城紅地氈的華人女演員,讓外國人看華語世界的宮闈片。《梁祝》在國際上難以入屋,但在台灣創下的紀錄要二十年才有片破到,包括連續180日上映的紀錄,在香港往後亦有再重映的,但氣勢不及台灣,或許當時香港仍有任姐,縱然六十年代任姐的電影產量大減,但仍登上十大最受歡迎的藝人選舉。在後世眼中《梁祝》依然是有份量的電影,入選香港電影金像獎協會的最佳華語電影100部。
梁兄哥的煩惱與迷人之處
在洛楓撰寫的《游離色相一香港電影的女扮男裝》中提到凌波一舉成名所帶來的不安,其中反串引來了女同志的瑕想,女性的情感投射,成為了台灣的女同志啟蒙。當時出現女粉絲狂迷,年輕人輕則摸手,老姨姨把家裡失意的情感投射在她身上,令她在性身份上出現迷惑,更有指她為了修正那種陽剛味,使面容更嬌俏與女性化而整容。
登上邵氏刊物封面 |
在1964年凌波與金漢拍《花木蘭》而相戀,二人在1966年結婚。而金漢與凌波更早的緣份是出現在《梁祝》,金漢(原名畢仁序)在《梁祝》中飾演的小角色,如無意外應該是演梁山伯與祝英台的同學。在1964年獲得提拔機會在《花木蘭》演將軍與木蘭有感情線,而他們結婚的消息惹來邵逸夫的不滿,在《Cinema Hong Kong:The Beauties of Shaw Studio》(2003)(Ian Taylor導演)中凌波接受訪問提到她與金漢如何與公司周旋。當時凌波已經是一線女星,是搖錢樹,邵逸夫相信女星結婚後會影響電影票房,所以管制藝人,有些不聽話的藝人會遭到邵氏報復,例如台灣來港的藝人會被中止簽證。凌波是一線女星自有較好的待遇,開的條件是先是希望他們不要結婚,繼而到六叔當證婚人、但他們兩口子不應允、公司要求他們不要到台灣,偏要到台灣渡蜜月,結果鬧得不快收場。二人婚後育有兩名兒子,其中二兒子畢國智是電影導演,作品有《海南雞飯》。
凌波的笑容 |
祝英台跟梁山伯說,生不成雙死不分 |
雖說《梁祝》是以祝英台為主體,突出女性對愛情、對學問的追求,但沒梁兄哥這只大笨牛又怎成事。首先凌波的笑容是迷人的,在《十八相送》一段祝英台將自己的心事告之梁兄,可是梁兄是牛皮燈籠,於是英台取笑他是大笨牛,梁兄扮嬲,英台道歉。二人打情罵俏相當可愛,及至破廟英台要二人在觀音面前結拜成親,梁兄還懵然不知,山伯啊山伯,就是豬頭。在歷代《梁祝》的影視作品也許只有吳奇隆演的山伯是例外的,事實上論學業、思考,山伯是比較愚忠與愚孝的。之所以迷《梁祝》某個原因是祝英台的前衛,當老師說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祝英台為天下女子儀範發聲,古有女禍補天、孟母三遷;書呆子梁山伯聽到啞口無言,無力反駁。在《樓台會》一場戲是相當考驗山伯的,先是滿帶笑容,志在必得去祝家莊,然後要接受殘酷的現實,氣氛一轉為陰沉。然後《山伯臨終》哭斷腸,響起「梁山伯與祝英台,生不成雙死不分」,陰風陣陣,毛骨聳然。凌波演的梁山伯傻戇中帶書生味,陰柔、美麗、那些不經意的笑容就是治癒的力量。不難怪當時的台灣女性對凌波有想像空間,幾十年後再回望《梁祝》走得太前,它讓女性從壓逼中解放出來,後來那上黃梅調電影沒法超越了。
《梁祝》佈景二三事與幕後故事
《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成功,佈景設計是一大學問,香港電影資料館曾出版過一本名叫《佈景魔術師一陳其銳、陳景森父子的佈景美學》,可以知道電影的秘密,這方面有待考究。在掌故王吳昊編的《古裝、俠義、黃梅調》就有幾位人兄分享到《梁祝》,當中大學教授的觀點認為這是一部民族性強的電影,甚至比當時的西片宏觀優秀,說到尾是到台灣的眷屬的鄉愁。由1958年《貂蟬》到七十年代黃梅調電影的終結,離不開對中國文化的根與情。內地戲曲片《天仙配》、《劉三姐》分別在香港上映,讓南下的人有歸屬感。對台灣來說,當時國共的勢不兩立,造就了香港電影成為輸出中國傳統文化與歷史的中轉站。
除此之外,李翰祥在北京時亦曾習畫,對美術與美學自有一套看法。在《南國電影》(1963年)第62期中提到為了形造雪景,用了100包滑石粉與吹風機而成,創造了人造飄雪的奇境。單看佈景就值回票價,奠下其藝術價值。還有服裝的配搭,對色彩的觸覺也是應記一功的。電影佈景花費不菲,大部份都是在廠景拍攝,小橋流水,《十八相送》的一關過一關流暢。畫面美不勝收,在學堂上課動輒有四五十名群眾演員一起頭耷耷唸書,場面宏大。
除了英台與山伯要反串外,飾演妹仔人心的任潔也要陪相公(小姐)讀書,亦需要反串。四位主角與配角有三位都需要反串,人心與士九成怨家與結拜朋友。早在1962年邵氏的《紅樓夢》,任潔與樂蒂分飾賈寶玉與林黛玉,而凌波是任潔的代唱。在《梁祝》二人角色逆轉,身份天淵之別。而《紅樓夢》中較出名的是有沈殿霞的身影,演出傻大姐。在六十年代肥姐已國粵語片兩邊兼任,1978年最後一部黃梅調電影亦是《紅夢》,到現在內地仍有零星的戲曲電影亦有黃梅調的身影,比較出名的有《女駙馬》,但傳播與傳承早已被時代淘汰。
粵語片中的小娟
最後,與《梁祝》沒大關係。在文章開頭提到凌波以小娟的身份先後演出廈語片(閩南話)與粵語片,而令人驚喜的是小娟在1962年的粵語片《富貴榮華第一家》(珠磯導演)飾演任姐的妹妹婉蘭,與蘇少棠為一對戀人,小娟在粵語片中飾演配角,有戲份,而且有唱粵曲,而且唱得不錯,是為她在粵語片的珍貴記錄。可見凌波在電影、演唱與她的語言天份,她年少時的飄泊,苦難的童年亦養成了適應力,無庸置疑的是她是天生的表演者。凌波的電影橫跨語種、時代,直到七十年代黃梅調電影沒落而淡出影壇。
1958年《工商日報》介紹小娟 |
1968年《工商日報》,凌波當紅與養母有糾紛的新聞 |
晚年的凌波罹患乳癌,金漢與她鶼鰈情深多年相守,梁兄哥為她帶來榮譽與成就,同時帶來成名後的麻煩。但對影迷來說,梁兄哥是擴闊了對性別的想像、對偶像的熱愛、對古典與文學的追求,日後再無一部黃梅調電影能有此成就。《梁祝》一更是研究邵氏與香港電影一部代表作。
《富貴榮華第一家》裡的小娟 |
參考資料:
《游離色相:香港電影的女扮男裝》(洛楓著)2016年出版
《Cinema Hong Kong:The Beauties of Shaw Studio》2003
《浩翰一生李瀚祥》
《古裝、俠義、黃梅調》(吳昊著)2004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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